第四十七回奚十一奇方修肾潘其观忍辱医臀
话说诸名士那日在怡园分题了些对子,经道翁一番赏识,俱极欣喜,后又看
了那篇序文,真是五体投地,不能不服。就是南湘、春航,是最不轻易服人的,
此时也是真心拜倒。明日子云又请金吉甫到园,将那些联额看了,吉甫亦甚佩服。
请道翁用真行字,写了十六扇屏风,吉甫荐的季十矮子在园中刻起来。
到了四月十一日,春航、南湘报中进士,南湘中了二十一名,春航中了三十
四名,两人不消说都欢喜,把个蕙芳、兰保也乐得说不出来。南湘此番在京,借
住在文泽处,因去年乃翁赴任时,将住宅卖去。蕙芳因春航在文泽处,虽彼此相
安,但他出进虽没人说话,也常要到门房走走,因此觉得不甚便当。
又见南湘也中了,想他们二人的才学,是必入馆选的,即与春航、南湘商量,
何不合租一所房子。他二人甚愿意,就托蕙芳留心,蕙芳又托人问了几处,皆不
合意。一日来到子云处,说及此事,子云道:「何不到我园中来,也热闹些。且
道翁已选了南昌府通判,不日就要赴任,玉侬是要同去的了,你们搬进来,不好
么?」蕙芳道:「我是不搬进来。」子云道:「你也搬进来。」蕙芳道:「我要
搬进来,还要等一两个月,此时还不能呢。」子云道:「桂岭那边丛桂山房就有
三十几间屋子,竹君、湘帆二人很够住了。你去对他们讲,说我说的,不必另觅,
将来如有家眷来了,再找不迟。我明日拣个日子去请他就是了。」蕙芳应了,又
到次贤、琴仙处谈了一会。琴仙知道不日就要出京,回念旧时朋友相好一场,出
京之后,不知何年再叙,甚觉缱绻,留蕙芳坐了半天,谈了好些话。蕙芳道:
「你要出京,我们自然要送行的。但我令尊在家,拘拘束束,不甚畅快,须到外
边去才好。」琴仙也应了。蕙芳谈了许久,方才辞出,见了春航、南湘、文泽,
均将此话说明,度香要请他们二人过去,春航道:「竹君可以去,我这几日就想
接家母与内人来,房子终要找的,省得挪来挪去。」南湘道:「我也看去不去,
也在两可。」春航明日面辞了子云,说要接家眷来京,子云也不好相强。蕙芳也
找着一所房子,甚是合式,就在鸣珂坊,与子玉相近。又替春航备了车马,新收
了几个管家。那赶车的就是周小三,进来后,又荐他小舅子许老三,改名许贵,
做了跟班,局面一变,暂且按下。
且说那奚十一病好之后,已养了一月有余,此时性子减了好些,身体瘦了好
些,烟瘾又大了好些。但奚十一这个孽障,虽经了这番痛苦,就应该痛改前非,
保身节欲。谁知他身体一健,仍旧不安本分。况且内有菊花,外有巴英官,这两
重前后门是封锁不来的,未免也要应酬应酬。无奈那厥物甚不妥当,不动作时倒
也不觉怎样,此时原只剩了半截,没头没脑,颇不壮观。到动兴时,内中有一条
筋胀得生疼,要勉强应酬几下,也是不能的,把个菊花心内急得无法,唯有暗中
流泪。奚十一也觉抱愧,自己一想,今年才得三十岁,怎好就是这样?若在家乡,
倒还能想个修治法子,这里只怕未必有这个能手,把他移梁换柱起来。
一日要到宏济寺去谢唐和尚,封了五十两银子,叫英官拿了。到了寺门口,
见间壁开了个饭庄子,挂着招牌,写着安吉堂。奚十一也不理会,到寺中见了得
月,有些恨上心来,把他肩上狠狠的拧一了把。得月嚷道:「做什么使劲的拧我?」
奚十一笑道:「你害得我好苦,病了一个多月不算,把那子孙桩也锯掉了半
截,教我做了个废人,我好不恨你。」得月把眼狠狠的瞅了他一下,冷笑了一声,
道:「你不知那里沾了来,倒来冤我!我好好儿的有什么,你只要看我的师父,」
说到此,住了口。奚十一坐了,拉他在身边,问道:「你师父那里去了?」
得月道:「在间壁庄子上。方才有个杨八爷请他去说话,就回来的。」奚十
一又与得月顽笑一会,再问聘才,也不在家。
只见唐和尚醉醺醺的回来,见了奚十一,满面春风的道:「恭喜,恭喜,如
今是大好了。」奚十一笑道:「多谢,多谢,还亏了你。虽然如今做了歪脖子的
老短,到底还留得一半。若用了那人的药,定然弄到斩草除根,净了身了。我也
没有什么谢你,这一点东西算还你的药本罢。」说罢,作了一个揖,从英官手里
接过来,双手送上。唐和尚连忙的辞道:「这如何使得?咱们弟兄怎样的交情,
你竟把我当作外人看待,送起谢仪来,快请收回。」奚十一道:「你莫非嫌少么?」
唐和尚连忙陪笑道:「岂有此理。」双手只管推来。奚十一道:「唐大哥,
你不用这样,咱们交情原不在这上头。但你那八宝丹是个贵重丹药,也花了钱才
配成,不是几个钱买来的。如今你不收,倒使我为难了。」唐和尚还要推辞,奚
十一决要他收,只得收了。
二人讲了一会话,唐和尚道:「你如今想已不忌口了,我这个庄子有几样菜
颇好,今日尝尝新。」奚十一道:「这个庄子是谁开的?开有几天了?」唐和尚
道:「这所房子是我寺里的,前年师兄租与一家住了,吊死了两个人,那家就搬
了出去。
已后常常的闹鬼,所以闲空了一年。前月春阳馆的黄掌柜的来,看这屋子好
开庄子,与我搭伙计,我出了四千吊钱,才开了三天。有个厨子会做几样菜,一
样烧鸭子,已是压倒通京城的了,还有一样生炒翅子,是人家做不来的。靠你能
的福,这几天倒也拥挤不开,城里头有几位相好也赶出来。却还有一样比别处好,
后头一重门开通,就是魏大爷的住房前一层,有相好的如果酒后要吹两口,可以
到我这里来。就那边也另有两密室,要相公、媳妇,都可以叫得。从我这边进去,
是没有人知道的。
比运河旁边那个右僧庙,一切更觉方便,又觉严紧,你说好不好?「若奚十
一从前听了,不知怎样高兴,无奈如今大非昔比,眼前不见,耳中不闻,倒还好
些。若听了那些话,见了那些人,心中一动,底下那脑袋就像要伸出来,这条筋
偏又拳缩伸不直,好不难受,因此不敢动心。他也不怕人笑他,就将这个苦楚说
给唐和尚听,听得唐和尚大笑不止,说道:」你拚得再病一个月,我替你治好他。
「奚十一道:」怎样治?「和尚笑道:」我将些烂药把那条筋烂掉了,省得
他要痛,岂不好么?「奚十一道:」不好,适或一齐烂完了,怎样呢,难道还长
得出来?
我们广东倒有个接树法子,用海狗肾接他,不知京里有会的没有?「唐和尚
拍手笑道:」巧极,巧极!怎么没有?方才一个杨八爷,叫梅窗,一个张师□,
叫笑梅,是魏大爷的相好,常到这里来,我也与他相好。他们二人在间壁吃饭,
我送烟过去,与他们讲了半天。那张笑梅有个亲戚是苏州人,专门行这一道,替
人配眼珠子,配鼻子,配牙,这却都是假的。惟有接那样东西,说先上了麻药,
将他一劈四瓣,把狗肾嵌进,用药敷好,再将药线缠好,一月之后平复如初。这
狗肾是要狗连的时候,一刀砍死两个,从母狗阴里取出来的,才有用呢,不是什
么海狗肾。而且听得说人是不疼不痒的。这人叫阳善修,现寓在城外,想必你那
个也可以接得。但据你说短了,不晓得能接长不能。「奚十一听了,满心欢喜,
就立逼着唐和尚去请他来商量。
唐和尚已经访明了住处,就叫人去请那阳善修。
那阳善修住得不远,不多一刻来了。唐和尚出来,照应他先在外间坐下。奚
十一从里面看他,面貌颇不适观,衣裳蓝缕,有几分瞧不起他,也不出来,叫唐
和尚与他说话。和尚将奚十一的毛病讲了。阳善修道:「讲接法也不同,先看各
人的本源,再看各人的行货。譬如那老年人筋力衰的,是不能接的,就接了也是
白接。若是本源好的,就烂掉了半截,只要有个根子,也可接得起来。但先要看
看那位的本源,再斟酌接法。」唐和尚同了他进去,奚十一勉强把腰松了一松,
就坐下了。阳善修见奚十一才三十来岁,身材长大,像个本源未亏的人。但看他
那威风凛凛的样子,不敢来问他,局局促促的站着。奚十一把手一招,叫他坐了。
方才讲的话,奚十一早已听见,便道:「我这个病就有一样作怪,内中像有
条筋扳住,胀起来,他就有些疼。必要先治好了这条筋,才可治别的。」阳善修
道:「且先请教请教,看是怎样。」奚十一也觉有些不好意思,唐和尚走了出去,
奚十一方站起来,解开裤子。那人凑着一看,把个象牙片儿拨了两拨,叫奚十一
把裤穿了,说道:「果然,先治直了这条筋,方好再接。」便出来对和尚坐了,
先讲盘子,包修包好要二百银子,如有什么不妥当处,一钱不要。唐和尚与奚十
一讲了,奚十一道:「二百银也不多,但是要有用才好,不要被他赚了。」唐和
尚道:「他说好了才受谢,不好不要钱的。」奚十一应了。唐和尚做中,三面言
明,立了字据,明日先付药银五十两。阳善修即拿出一包药,一条绫带来,交与
奚十一道:「你回去,将这药用丁香油调好敷上,把这绫带捆了,起先松松的,
到起性时,便扎得紧紧的,越硬越扎紧,只要三刻工夫,这条筋就直了,永远不
缩的。
明日我到府上来再治。「
说罢去了。
奚十一满心欢喜,便等不及唐和尚请他吃饭,即辞了回去,与菊花说知,菊
花更加欢喜,便找了丁香油出来,绝早就吃饭,过了瘾,催奚十一睡了,将药调
得浓浓的,敷满了他,将带了捆上。奚十一觉得那物先凉后热,一会儿火烧起来,
胀得甚疼,便叫菊花把带子收紧,收紧了觉好些,一连收了三次,方才止痛。奚
十一睡着了,菊花醒来,将手摸摸他,觉比以前长了好些,心中甚喜。到了明日
起来时,菊花要解他的看看,奚十一正想撒溺,菊花替他解了,奚十一撒了一泡
黄溺,重新捆了。
吃了早饭,唐和尚同了那人前来,奚十一到书房里陪他们坐了,阳善修问了
昨夜的光景。菊花走将出来,从板壁缝里望那个医生,生得颇不顺眼,一个黄肿
脸儿,约三十来岁年纪,有几根微须,身材短小,穿一件油晃晃的旧绸袄子,两
只袖子破烂不堪。又见唐和尚的头剃得紫光油滑,穿件青绸夹袄,拿着把扇子扇
着。听得那人说道:「叫你们管家生个炭炉来。要一大罐子开水,再要个小药吊
子,还要旧绸子一块。」奚十一吩咐都取了来,炭炉、开水是现成的,就搁在一
边。那人取出一包药,听得他说道:「这是参,这是牛黄,这是珍珠。」又抓些
别样的药在里头,煎了一会,倒了一杯,凉了半刻时候,叫奚十一先服了。奚十
一道:「我等不及了,我要过那瘾。」
那人道:「索性上了药,你再和唐师父吃烟。等这药性发一发,就好动手了。」
此时春兰、英官也站在书房门口观望。
菊花见那人先调了半盏子药,将奚十一的带子解开,将水洗净,把绸子擦干
了。菊花嫌那板缝小,还有些灰土嵌在里面,取下金耳挖来,把板缝里的灰剔得
干干净净,眼光才望得到转弯处。见那人将药与他敷上,又拿一个绸套子套上,
点了五寸长一枝香。奚十一与和尚躺下吹烟,菊花又见那人到窗前桌子上解了一
包,取出个竹筒,并一个油纸包来。把那油纸包打开,有几条药线,还像是湿的,
将四条理直了,放在一边。听得他问道:「你那尊躯似乎过短,你如今要加长些
不要?」奚十一道「能够加长更好。」那人道:「也不能很长。此时尊驾发起性
来有多少长?」奚十一道:「前日不过两寸半,昨日筋直了有三寸了。」那人道
:「我替你修好了,就可以有四寸,也就够了。」奚十一一口烟含在嘴里,答不
出话来。菊花在外听了,当是奚十一只要四寸,便着了急,失口说了一声道:
「极短也要五寸。」唐和尚忍不住笑了一声。奚十一听得出口声,便咳嗽了一声。
菊花自知失言,便跑了进去。阳善修听得有人说要五寸,抬头一看,见门口
有两个孩子站着,便当是他们讲的,也笑了一笑。春兰脸倒红了一红,英官鼻子
里哼了一声。
那麻药已上了好一会,菊花忍不住又走了出来瞧时,见那人说道:「香已点
完了,药性也走到了。」身边又扯了一块青绉纱来,笑对奚十一道:「疼是一点
不疼的,但你自己看了,我就下不得手,你须闭了眼。」奚十一听了,把绉纱在
脸上捆了两道。叫他坐在炕沿上,把腿分开,搁在两张凳上。那人拿了药线放在
一边,即蹲下身子,从竹筒里拣出两把小钢刀。菊花见了害怕,心里已突突的乱
跳。见那人解下套子,那敷上的药已半干了。又将鸡毛蘸着药水刷了一转,才把
刀割了一刀,血冒出来,把一条药线嵌进。一连四刀,嵌了四条。菊花看了,在
那里发抖,抖得牙齿对碰,扑在板壁上,那板壁也刷刺刺的响。春兰、英官吐出
了舌头,缩不进去。唐和尚不忍看,躺着吹烟。那人又掏出一个锡盒子,取出一
片鲜红带血的肉来,中间还剜了一个眼。又见他把那把小刀在龟头上戳了几刀,
又冒出血来,将那片肉贴上,再用药敷好。通身又上了药,扎了两三根药线,把
个象牙片子在头上按了几按,砑得光光的,才把绸套子套了。解开了蒙眼的绉纱,
见奚十一揉揉眼睛,像似不知疼痛,菊花才放心。
唐和尚问道:「怎样?」奚十一道:「倒也不觉怎样,就是下身麻木,此时
两腿一动也难动。」阳善修把他腿掇了下来,扶他睡下,说道:「每日吃煎药一
服,我留下方子,你们自去抓罢。敷药我每天午正时来替你上,七日内包好。好
之后切不可就使唤他,总要两三月之后,方可办事,不然是要受伤的。切记,切
记。公鸡、鲤鱼、羊肉,百天之内吃不得的。大好之后,你若能吃狗肉,倒有益
处。」奚十一道:「狗肉,我们广东人叫做地羊,是常吃的。我也不知吃过多少
了。」阳善修对唐和尚道:「昨日讲的药本先给我,我好去配药。」奚十一即叫
春兰去对姨奶奶讲,要一封银子出来。菊花听了,先进去开了箱,取出一封银子,
交与春兰送出。阳善修接了,收拾了药包物件,叫春兰、巴英官扶了奚十一进内
去躺罢,同了唐和尚出去了。奚十一果然每天服药一次,阳善修每到午正时候便
来上药,一连十余日,竟已长好。后来菊花也不回避了,到阳善修来上药时,在
旁偷看。见奚十一那物壮了好些,但是刀痕虽合,一条一条的形迹尚在头上,更
不好看,一块青,一块红,像人脸上带着记印一般。惟撒溺时尚有些疼痛,且按
下不题。
再说潘三自那日受了周小三这番荼毒回去,唬了一场大病,二十几天才起得
来。这口气闷在心里,无从发泄,还算小事。
那许老二抠了他一抠,又放了些东西在内,潘三回来趁早想法还好,偏偏又
病了整个月,如今又隔了多时,里头倒像生了虫,痒得难忍。老婆面前也讲不出
来,每到痒时只好隔着裤子抠抠擦擦,无奈全不中用。要想找个人替他医医这痒
病,自己已是这些年纪,又这般相貌,断难启齿。那一日实在难忍了,只得要老
年失节。想家内人都告诉不得,只有一个打更的焦傻子,是个懵懵懂懂的人,才
二十几岁。告诉了他,要他当这个美差,叫他不许对人讲,想他倒不讲的。主意
定了,便叫了焦傻子到了一个小帐房里,先赏他喝了一碗酒,三个黑面饽饽,然
后把这毛病对他说了,又叫他别告诉人。焦傻子只管点头答应,心内一些不懂。
嚼完了饽饽,转身就走。潘三一把拉住他,他问「要做什么?」潘三再要讲
一遍,也讲不出口来,若放了手,又恐他走了。便拉他到炕前,才放了手,自己
伏在炕沿上,拉脱了后面衣服,高耸尊臀,口里说道:「你来!你来!」焦傻子
见了,四下张一张,见桌上有张包茶叶的纸,抓了过来,递与潘三,嘴里说道:
「三爷,你自己擦罢,我只会打更,不会擦屁股的。」一径走出去了。潘三又好
气,又好笑,只得罢了。
过了几日,更加难忍,便恍然大悟道:「要找人,是要找个行家,这糊涂的
找他何用!便想起与他顽过那些相公:」若去找那年轻貌美的,又定不妥,只有
一个叫桂枝,如今三十多岁了,光景甚苦,在班里分包钱,他与我有些情分。
「即到戏园中找着了桂枝,也带他上了馆子,又许他几件衣裳。桂枝心里喜
欢,当是潘三念旧,还要与他叙叙,便极力巴结。潘三见他光景甚好,痒病便发
作了。
便把他的病根告诉了他,问他可有医方。桂枝听了,笑了一会,说道:「这
没有医方,就有医方,想你能也断乎不肯的。」潘三道:「我倒肯,只怕人家倒
不肯。
你若肯医我这个病,我愿重重谢你。「桂枝笑了一笑,瞅着潘三。潘三见他
肯了,便坐到他怀里,一手将桂枝那物捏了几捏,也有些意思。桂枝心里想他帮
衬,只得勉强。彼此松了裤子,桂枝也当他与自己一样的东西,不料到门口一撞,
一团茅草,路径不分,针针刺刺的,心上一惊,那物就如春蚕将死的光景,卧倒
了再也扶不起来。再见潘三的脸回转来,问道:」怎样?「桂枝更觉肉麻,身上
一冷,浑身起了鸡皮皱,忙说道:」今日不能,明日再医罢。「潘三见此光景,
只得拉倒,心上还想他明日来,与他约定了,给了他四吊钱。那桂枝又诉了多少
苦,格外要借十吊钱,潘三又只得给了。
到了次日,桂枝果然来了。进了小帐房内,也照昨日的样,只是不济,就用
三牲也祭不起他,把个潘三急得无可奈何,两人白白的坐了半天而散。潘三正在
纳闷,忽见一个伙计进来说道:「周家那找零的银子二十九两七钱,打发人来龋」
潘三道:「我早已秤好在此。」将天秤架下抽屉一开,只见几个法码在内,
不见银包。又从各处找了,也不见有。潘三明知桂枝偷去,只得叫伙计重兑了。
再看屋内墙上挂的一个表,也不见了。潘三恨声不已,因是找他来医病的,不便
多说,忍气吞声,惟有暗恨周小三与三姐害他。
又挨了几日,那天多喝了一盅,更痒得利害,偶然想起卓天香也十七八岁了,
又是他的老主顾,叫他来商量商量倒可以,即叫人去叫了天香来。天香来了,见
了潘三,请了安。潘三甚是欢喜,又同他到小帐房里,摆出一盘盒子菜、一碟熏
鱼、一碟瓜子、一壶陈木瓜酒,与他谈心。天香见潘三喜眉笑脸,乜斜着眼睛,
扭头扭脑,不像往日的样子,心里想他今日高兴,必有一番缠扰,吃了一会,天
香过去与潘三一凳坐了。潘三搂着,一手摸他那物,比落花生大得有限,心里吃
惊,问道:「你今年十八岁了,怎么还没有发身,像七八岁的孩子?」天香笑道
:「不晓得为什么缘故,他只不肯长,他也不懂人事,总没有动过色。」潘三道
:「我不信。」把他那颗落花生双手拈了几拈,果然不动,又捋两下,也不见怎
样,潘三气极,将他推下身来。天香嘻嘻的笑,又扑在潘三怀里,拈着他的胡子
道:「三爷怎么恼我?我原用不着这个。怎么你今天找错了门路?」
潘三撅着嘴不理他。天香伸手去摸潘三爷的下体,也像烟瘾来了的一样,垂
头丧气,不比往日的淘气。天香弄了一会,有些起来。无奈潘三一动心,后面更
发痒得利害。要把天香撵开,天香当是他故意装做,便一把攥得紧紧的。潘三咬
紧了牙,夹紧了屁股,把天香肩上咬了一口。此时是穿的夹衣服,一口把天香咬
的「哎哟哟」的叫起来,把一手护着肩。见潘三靠了椅背,把身了往下矬了几矬。
天香见此光景,甚是不解,眼睁睁的看着潘三,见他面红耳赤,又不讲什么。
天香道:「三爷,你今日为什么不喜欢我?想我伺候错了,因此恼我。」潘三道
:「我也不恼你,但我今日不高兴与你做这件事。」天香只得走开坐了,又道:
「三爷,要梳发不要?」潘三道:「也好,倒梳梳发罢。」天香与潘三梳起发来。
潘三问道:「你们给人顽的时候,内里怎样快活?」天香笑道:「有什么快
活,这是伺候人的差使,快活是在人快活呢。」潘三道:「不是这么说。我听说
有一种人,小时上了人的当,成了红毛风,说里头长了毛便痒得难受,常要找人
顽他,及到老了还是一样,这真有的么?」天香道:「可不是,我们东光县就有
两个,一个刘掌柜是开米铺的,一个狐仙李,都有四十几岁了,常到戏场里去找
人。他先摸人的东西,那人被他摸了不言语,他就拉了他去,请他吃饭,给他钱,
千央万恳的,人才顽他一回。适或碰着了个古怪人,非但不理他,还要给他几个
嘴巴。
这个毛病至死方休的。「潘三听了,心里更急,又问道:」这毛病除了人顽,
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治得呢?「天香道:」那里有什么方法!「
想了一想,忽又说道:「有,有,有!有一个人与我们同行,听他说医好一
个人,说是用手挖出来的。」潘三笑道:「这个如何放得进手?」天香道:「手
是放不进,指头是伸得进的。」
潘三道:「适或长了毛,指头也挖不出来。」天香道:「他有方法。他说长
毛也要经过人精才长,没有经过是不长的,不过那东西不得出来。」潘三道:
「既这么说,有三个月的,大约还可以治得?」天香道:「这要问他。」潘三见
有人能治这个毛病,便将实话与天香说了。天香听了,也甚诧异,怪不得方才这
个样儿,想要与我做个烧饼会,便笑道:「你也顽得人多了,与人顽顽也没有什
么要紧,治好他做什么?」潘三把他拧了一下。梳完了发,潘三千叮万嘱的叫他
找了那人来,天香去了。
到明日去找那人,告知缘故。那人笑道:「潘三叫你来请我么?这事我早知
道。他正月里拿这个法子收拾了许老三,许三姐才设计哄他,许老二就用他的法
子收拾他,许老二早告诉了我。许老三吃了多少荞麦面,还吃了泻药,泻不出来。
还是我传他的法子。听说三姐将银耳挖替他挖干净的,才不至成了毛玻潘三
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,极该得这个报应,由他罢了。「
天香再三的替潘三央求。那人道:「既然要我去治好他的病,你去对他说,
要送我三百吊钱。他这个毛病还花三百吊买来的,何况要治好?他应该加一倍才
是。」天香即将这话去对潘三讲了,潘三道:「不知取得出来取不出来?如果真
能取出来,我就给他三百吊。但叮嘱他别告诉人。」天香去了歇了两日,才同了
那人来到潘三小帐房内。潘三颇不好意思,那人道:「三爷的事我全知道,但日
子久了,取他出来也不容易。」潘三自己讲不出来,叫天香与他讲定了,如好了
送他三百吊钱,明日先交一百吊,十日后不发痒,再送那二百吊。那人也依了,
便对潘三道:「三爷,你那洞府深,我的指头短,摸不着底。
你今日将二两金子,打一支七寸长、笔管粗的一根耳挖,明日早饭后我来,
包管你取得干干净净,不要你受第二回苦。「潘三道:」必定要金的,银的使不
得?「那人道:」定要金的,银的万使不得。「说罢去了。潘三疑他赚这二两金
子,但用二两低银打了,镀了金,等他来。明日那人果然来了,将耳挖放进,替
他掏得个干净。潘三也算略尝滋味,先给了一百吊钱,那人把这耳挖果然要了,
潘三以为得计。过了十余日,居然好了,竟不发庠,又将那二百吊也给人他。天
香借此向潘三借钱,潘三要买他的嘴,也给了几十吊钱。
那人是个剃发的,得了三百吊钱,便一朝发迹。又有二两金子,便乐不可言。
一日,想将那金耳挖到银匠铺里打两个戒指。银匠说是镀金的,他还不信,
及到试金石上刮了出来,果然是银的。便恨潘三赚他,起了狠心,找了天香,要
他去对潘三讲,不应欺他,他如今把这耳挖做了凭据,逢人便说是潘三爷要他挖
屁股的,叫他一辈子怎样做人?天香果然说了,潘三无奈,只得托天香去说,叫
他不要声扬,再给他些钱。后来讲来讲去,那人只是不依,又给了三百吊。以后
那人与天香串通,每逢缓急,便找潘三,潘三不肯应酬,便恶言恶语的把那件事
题起来。潘三像写了卖身文契与他一样,零零星星真应酬了好几年,直到那人死
了方罢。此是闲话,非书中正文。下文即叙琴仙出京,且俟细细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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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回木兰艇吟出断肠词皇华亭痛洒离情泪
话说屈道翁选了南昌府通判,领凭之后,就要起身,这几天就有些人与他饯
行,常不在园。那些名士、名旦也轮流与琴仙作饯。
田春航、史南湘殿试过了,正是万言满策,铁画银钩。春航竟占了鳌头,大
魁天下,授了修撰之职。南湘在二甲第四,点了庶常。雁塔题名,杏林赐宴,好
不有兴,比起去年春间的春航来,就天壤之别了。这春航偏是姓苏的与他有缘。
去年亏了苏蕙芳遂了他的心愿,本以风月因缘,倒成了道义肝胆,使春航一
腔感激,不得不向正路上走,因此成就了功名学问。今年会试,房官虽荐了他的
卷子,大总裁已经驳落。内中有一位总裁,姓苏,名臣泰,现任兵部大堂,翰林
出身,后又承袭了侯爵,就是华公子的泰山。看了春航的文字,大加赞赏道:
「此人才调不凡,虽掞藻摛华,过于靡丽,倒是个词臣格调,可以黼黻太平。」
大总裁犹以为未可。及看他《五经》通明,策对平允,遂中了他三十四名。苏侯
到填榜时,拆对墨卷,见他这一笔楷字,心中大喜,知他殿试必在前列,果然被
他中了状元。
春航谒见座师,苏侯倒没有讲起,房师与他讲了,所以春航感激这个恩师与
别位不同。这苏侯少年时也是个风流学士。
年近五旬,夫人之外,尚有四位如君,贵承七叶,位列通侯,但艰于嗣子。
正夫人止生了两位千金,长的是华夫人,第二位小姐也十九岁了,要选个才
貌双全的女婿,所以还没有字人。
苏侯初见了春航这般人物,心上十分中意,意欲附为婚姻,问他已有了妻室,
暗暗叹息。
且说春航搬进了新宅,凡车马服饰,一切器用,尽是蕙芳一人之力。蕙芳数
年所积,也就运用一空。此时蕙芳已辞了班子,常常过来与春航照应。春航要留
他在宅里住,他又不肯。
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,皆系他一人调度,春航万分感激,意欲分任其劳,实
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。蕙芳又是个好胜脾气,就是没有办过的,他先就访问了,
想得澈底澄清,一无翳障,不要春航费一点心。就是那个许贵,也十分灵慧,惟
有那老田安,只可看门而已。
一日,春航正与蕙芳商议要接家眷,无人可托的话,蕙芳愿身任其劳。忽然
到了家信,是其太夫人的谕帖。春航连忙拆读,一看之后,不觉泪下。蕙芳心惊,
便在春航背后同看。原来春航的夫人,于二月内暴病而亡。太夫人伤心万状,家
中止有一老仆,并一仆妇,诸事草草,甚望春航会试回来。适值春航之母舅张桐
孙,前任直隶天津府知府,因与上台不合,告病回家。家居数年,情况不支。且
上司已换,只得起程来京,定于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,偕了田太夫人来都,数日
间就要到了。
春航看完,一悲一喜,喜的是慈母将来,晨昏得事,悲的是朱弦已断,中馈
无人。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,想起在家时,钗荆裙布,唱随之乐,不觉大恸起来。
蕙芳十分劝慰,劝道:「老太太不日就到,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。如今倒自
己苦坏了,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?」春航只得暂止悲痛,明日就为太夫人收
拾上房,铺陈一切。吩咐下人,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。蕙芳也感激春航相
待之意。
过了十余日,田太夫人已到,春航接到良乡,母子相见,悲欢各半。太夫人
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,因此更念起亡媳来。
春航又拜见了舅父、舅母,无人不为春航喜欢。进了城,他母舅在春航处暂
住了几日,赁了住房,方才搬去,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,也是落难
才唱戏的,如今已出了班子,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,是个书香之后,在京甚为
相得,一切都赖藉他。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,蕙芳更加相安了。
却说史南湘馆选后,便搬进怡园,在清凉诗境住了。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,
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,也不出去应酬,天天与屈道翁、萧次贤、徐子
云一班人,诗酒陶情。
闲时又有宝珠、素兰、兰保、漱芳等一班名旦,不是垂帘度曲,就是对酒当
歌。南湘素有才名,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,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。他又怕
烦,常请金粟、子玉等代笔。至于不要紧的,连琴仙、蕙芳、素兰、宝珠的佳章
都有在里面,好在人人说好,没有一个看得出来。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,一因任
上两大人无人侍奉,二因他夫人利害,常要阻他的清兴,劝他戒酒。南湘有些惧
内,本来只好狂饮狂游,鳏居倒也不妨。
今日已是五月初四,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,众名士饯行已过。今日道翁一早
进城,为华公子请去了。南湘来找次贤、子云,都不在园里,即到春风沉醉轩来,
只见琴仙手托香腮,在那里颦眉泪眼,见南湘进来,连忙起身。南湘笑道:「我
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,谁知还是那样见识。人生离合悲欢,是一定之理,各人
免不来的,何必作那儿女嗫嚅、楚囚相对的光景?快不要这样。你看半阴半晴,
时凉时燠,这般好天气,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,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
余韵了。」
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,虽然叙了几日,心上还是丢不开,郁郁的想念,被
南湘道破了,只得强起精神。也因闷坐无聊,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。南湘忽又说
:「我们何不去请了庚香、吉甫两人来,作个清谈雅集,倒也有趣。」琴仙听了,
正合他意,便道:「很好,你打发人去请来。」南湘道:「你找张纸来,我写个
字帖儿去。」琴仙找了一张诗笺,南湘写了两行狂草,着家人骑了快马,即刻请
了金少爷、梅少爷来。
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,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,吃了早饭,正想同子玉
到怡园来。二人看了字,吩咐来人先去了。
子玉、金粟都是随身便服,各带了书童,坐车到怡园。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,
知道主人在吟秋榭,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,下了船。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
候的,不须找人荡桨。双桨分开,哑哑轧扎的,从莲萍菱芡中荡去,见白鹭横飞,
绿杨倒挂,已觉妙不可言。穿过了红桥,望见吟秋榭边,靠着一个龙舟,今日却
未装满,恐天要下雨,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。到了水榭阑边,已见琴仙靠在第二
层栏干,望见他们来,在上面微笑点头。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。
金粟、子玉上了岸,进了第一层,听得楼上叮叮????的响,又听得南湘
朗吟东坡的《水调歌头》道:「我欲乘风归去,只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」 ??
的一声,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,遂狂笑进来。金粟笑道:「何物狂奴,悲歌
击节?」
南湘见金粟等进来,益发大笑。金粟道:「此是端午,又非中秋,忽然念那
《水调歌头》做什么?」南湘道:「我因看这副对子,不觉击节起来。」琴仙道
:「若依着时令,只可改作:」我欲乘龙归去,只恐珠宫贝阙,深处不胜寒。‘
「南湘赞道:」改得好。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,定想不到’深‘字,必改个
’低‘字。「子玉、金粟大笑。子玉道:」你也把他们太薄了。「
金粟道:「他们的文章诗赋,倒合古时候的格调,也是有本而来。」南湘道
:「什么格调?」金粟笑道:「《清平调》,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?」子玉道
:「这《清平调》三字甚合。」
南湘道:「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,平而不清的。」金粟道: .「文章之妙,
在各人领略,究竟也无甚凭据。我看庾子山为文,用字不检,一篇之内,前后叠
出。今人虽无其妙处,也无此毛玻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,试看佳句何如?王勃
《滕王阁序》最传诵者,为落霞秋水一联,然亦不过写景而已。」南湘道:「我
们今日作何消遣?你看天也晴了。去年是初六日,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,那
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。今年竟都不在坐。」
又道:「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,今日庾香应当怎样,也应大家叙个痛快。这
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。」子玉、琴仙听了,都觉凄然,几乎堕泪。
琴仙道:「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。一面走,一面看,比这阁子倒还好些。」
子玉道:「果然船里好。」南湘道:「我们就下船去,我备了几样酒果,船
里去谈,一发有趣。」说着都下船来。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研,又把酒肴也摆下船
来,荡动双桨。南湘道:「庾香、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?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。」
子玉道:「谈也是这样,亦只两天半了。就算再叙两次,还只好算一天。」琴仙
眼皮一红,斜靠着船窗,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,掠那水面的浮萍,即说道:
「这个燕子今年去了,明年还会回来么?」子玉道:「怎么不会来?管保这两个
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。」金粟笑道:「何以拿得这样稳呢?」
子玉道:「‘似曾相识燕归来’,不是就是去年的么?」琴仙道:「‘无可
奈何花落去’呢?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?」
子玉道:「花落重开也是一样,不过暂时落劫罢了。」琴仙道:「落花劫也
太多,有落在水里的,有落在溷里的。若落在水里的还好,到底干净些。既然落
了下来,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。」
子玉也与琴仙并坐,靠在一个窗里,慢慢的荡到桥边,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
里过来,琴仙道:「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,倒没有一个离群的。」子玉道:
「人生在世,倒没有这些物类快活,毫无拘束。」南湘对着金粟微笑,金粟点点
头,听着他们讲话。子玉道:「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,你看天上的云,总是
望一边去的。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,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?」琴仙仰首看天,
道:「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。」子玉道:「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,难道这边没有
横风来吹合他?」
琴仙笑道:「那就要四面风才能。」南湘道:「只怕还有八面风呢。」子玉
也笑了。琴仙道:「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,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。」子玉道:
「你试看转来不转来?」琴仙道:「未必能转来了。」子玉心里默祷道:「鲤鱼
你若能游转来,玉侬也就能转来,你须顺我的心。」那鱼真又转来,一直挨着船
身过去了。子玉喜道:「何如?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。」
琴仙道:「你怎样的叫他转来?」子玉道:「我心上想他,他也就顺了我的
心。这是天从人愿。」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。
南湘叫摆过酒来,家童摆好了。金粟道:「庾香、玉侬过来喝一杯罢。」一
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,南湘道:「去年静宜有个《水浒传》的酒令,媚香掣着了
《潘金莲雪天戏叔》,媚香那个神色,再没有这么好笑,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
了。」
金粟道:「湘帆真不负媚香。」说着,叹了一口气。南湘道:「也幸遇着了
媚香,若遇了别人,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。若天天朝歌夜弦,只怕湘帆真要做
郑元和了。可惜,可惜!媚香若是个女身,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,偏又要多生出
个雀儿来,教湘帆有欲难遂,伉俪不谐。」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,便把些别
样话来打断他。南湘、金粟也因琴仙在座,便不说了。
船又荡到了桂岭,子玉道:「我们荡转去,到兰径、菊畦、稻庄去罢。」南
湘道:「也只可到兰径罢。我看那边水浅,这船如何去得?」琴仙道:「要到稻
庄去,就要走围墙边那带河,过了水闸,全是大河。从菊畦背后,就到了稻庄,
还可以到桃花源,就到不得兰径。」金粟道:「这里路我没有走过,就这样去。」
于是一路的荡去,又觉别开生面。金粟道:「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,做首诗
赠玉侬。」子玉道:「我们联句罢。」
金粟道:「这个恐不能,各人是各人的情意,未必联得上来。」
琴仙道:「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,是个《怡园饯别图》,度香于那一面填
了一首《金缕曲》,还空了一半。」说罢,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,给与金粟等看
了,见画的是古香林屋,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,度香的词也做得甚好。
子玉道:「我们就和他的韵罢。」南湘道:「你先来。」子玉一面闲谈,一
面着想,即成了一阕,写了出来,南湘、金粟看着,琴仙念道:「何事云轻散。
问今番、果然真到,海枯石烂?」南湘道:「一开口就沉痛如此,倒要看看底下
怎样接得来。」琴仙念了一句,已经哽塞住了,到「海枯石烂」四字,便接连流
下几点泪来。再读时,声音就低了好些。停了一停,又念道:「离别寻常随处有,
偏我魂消无算。已过了、几回肠断。只道今生长厮守,盼银塘、不隔秋河汉。谁
又想,境更换。」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。金粟道:「这是庾香不好,谁叫他做得
如此伤心?倒不怪玉侬要哭。」子玉也落下泪来,只得忍住,要劝琴仙。琴仙又
要哭,又要看,拿着那词稿,被眼泪滴湿了一半。
南湘道:「我念给你听,你也念不来了。」琴仙犹带着泣,听南湘念道:
「明朝送别长亭畔。忍牵衣、道声珍重,此心更乱。」
南湘念到此,也几乎念不出来。金粟听了,也觉惨然难忍。
琴仙已放声大哭,南湘勉强又念道:「门外天涯……」将词稿放下道:「我
不念了。」斟了一杯酒喝了,便□脚而卧,口中吟道:「一声《河满子》,双泪
落君前。哀猿夜吟,令人肠断。」
琴仙痛哭了一会,子玉勉强劝住了,把绢子替他试了眼泪,琴仙还望着那词
稿,想人念完了。金粟只得念道:「门外天涯何处是,但见江湖浩漫,也难浣、
愁肠一半。若虑梦魂飞不到,试宵宵、彼此将名唤。墨和泪,请君玩。」琴仙哭
了一个发昏,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。金粟叹道:「这首词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,
真是一字一珠,一珠一泪,一泪一血,旁人尚不忍读,何况玉侬?」便叫子玉索
性在扇上写好了。子玉道:「你们和的呢?」金粟道:「这是绝唱,还和什么?
可不必了。「子玉写好。这一会凄楚,连南湘、金粟也没有兴致,即上了岸。
正逢子云、次贤回来,大家在寻源仙墅坐了一会,道翁也回来了。
子云还要留金粟、子玉小饮,子玉坐在此倒觉心酸,便同金粟各自回去。
明日,道翁还有事进城。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,且同一师傅学戏,如今见
他跳出樊笼,得以出京,心里甚为感慨,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。因想请琴仙,必
须请子玉,又托琴仙转约子玉于初六日同去。琴仙应了,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。
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,耽搁了一早晨,吃了面,即便辞回。王恂留住不
放,陆夫人也留他。子玉是一腔心事,如何留得住?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
清。
仲清与王恂说了,方才放他出来。
子玉喜欢,一径就到琪官寓处,进去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,还有一个老年人
在那里说话。见了子玉,那人就站起身来。作别而去,琴仙还谢了一声。琪官送
客转来,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。子玉问起方才这人,琴仙道:「他叫叶茂林,
是我们教戏的师傅,闻我要出京,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。」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,
朱唇浅淡,眼睛哭得微肿,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,只呆呆的看着他。琴
仙这两日千虑万愁,也不知从何处说起,倒一句话也没有,就只一汪眼泪,在眼
皮里含着,只要题起心事,便一滴就下。
琪官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泣,一样的神色,知道九分。但自己想着从前的事,
不免也有些悲楚。三人坐了许久,都不言语。
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,拉着琴仙的手说道:「琴哥,你如今是好了,上了岸,
看我们落在水里。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,到京后死的死,散的散,就剩下你我两
个。你如今又要去了,就只有我一个。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,那几个又是不投
机的。哥哥,你说咱们两个生在一处,死在一处。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,晚上
想要跳河,我拉住了你,你还恨我。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,你才住了,哭了半夜,
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。到明日看时,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。你还拿新的还我。
到了天津那一天,船碰坏了,我们睡在舱里避风,你睡着怕冷,叫我将背拥
了你的背,你才睡着。及到了京,又分开在两处。我想起,好不伤心!「琴仙听
了,眼泪直流下来,琪官也哭起来了。子玉本来伤心,今见他二人都哭,再将琴
仙前前后后一想,怎么还忍得住,便也泪流满面。琪官又道:」你从前给我那个
水晶猫儿,我还当着宝贝一样。现在天天学字,拿他做镇纸。去年林小梅要我的,
我不肯给他。我说是哥哥路上给我的,我要留着他。「琴仙道:」你给我那琥珀
扇坠儿,我也留着。「便也执着琪官的手道:」我此去,也不知怎样,我这般苦
命,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。还是你们在京里好,大家相帮着,还有个照应。
我如今出了京,只好听我的运气,好好歹歹,随遇而安。适或苍天见怜,过
了一二年,我寄父或者又进京,我随了来,与你们还可见得一面。也未可知。或
不然,你们出了京,到外省来,做个萍水相逢,也论不定的。若论我们的缘分,
就是今日这一叙了,那也是天数,无可挽回,只好来生再见。或者情缘不断,再
成个相识,或做了亲弟兄更好了。「说罢又哭。子玉劝道:」离合之数,原是对
待的局面,有离自然就有合,难道不准你再进京来?适或玉艳将来也到江西去,
也是难料的。如今且把心事丢开,你一路保养身子要紧。先有那十八站旱路,就
极辛苦的。你再将身子伤感坏了,在路上更是不好,我们这片心也放不下。事已
如此,只得听天由命罢。「琴仙将子玉看了一眼,叹口气道:」我何尝不这么想。
前几天要他一天长似一天,把一月并做一天才好。到这两日,反要他一天短
似一天,一会儿就上了路,望不见这京城里,倒也死了心。譬如人断了气,这魂
灵随风飘去。偏又望来望去,还隔着一天。今日已是这样,明日又怎生挨得过去!
「说着从新又哭。
琪官道:「琴哥,不要哭了,我想你那义父是个好人,绝不至像那易老西儿,
将人买去几个月,又不要了,那是何等俗物!况你这义父,又无亲生儿子,待你
好是不用说的了。你人又聪明,不比我生得笨。他教你读起书来,飞黄腾达,也
是意中之事。将来自然必念着患难弟兄。那时我们还要仗着你呢。
况此去一路好山好水,游玩不尽,也不至烦闷。我明年满了师,也由我怎样,
我找个便人,同着他来找你。我随便都愿意作,我实不愿唱戏。「琴仙道:」你
来找我,要我活着才好。适我已经死了,你就怎样?不如你先寄封书来问问,得
了我的信再来。「琪官道:」何必说死说活呢?哥哥总喜欢诅怨自己。「
子玉道:「是极了,玉侬总要咒自己。譬如去年你进华府的时候,你也口口
声声咒自己要死,如今偏好好儿的出来了。那时怎想到今日?那时既想不到今日,
自然今日也想不到后日。焉知不应了玉艳的说话?我劝你放开些罢。若说玉艳要
找个便人同到江西,这也不难。我们老爷现在江西,只要我太太肯教我去,我就
同了玉艳来访你。」琴仙瞅着子玉道:「你真能到江西来吗?」子玉道:「这也
没有什么不能,我要到江西省亲,自然太太也肯教我去的。」琴仙道:「若说太
太的心,是慈悲的,就恐舍不得你,不教你去。」子玉道:「太太不教我去,我
也要去。」琴仙道:「好容易?几千里路,你就想去,就太太准你去,我也不愿
你去。况且你去了,又要回来,做什么吃这一路的辛苦?这个念头断不必起他,
倒是我三年两年之内,进京来看你们为妙。你们一个都不准来。」于是谈谈讲讲,
琴仙略减了些酸楚。琪官备了酒席,请他们二人坐了。今日就是八珍罗列,也难
举箸,酒落愁肠,一滴已醉。
三人勉强饮了一巡,琴仙已经醉了,离了席,到书桌边,看见那个水晶猫儿,
真在都盛盘里,不觉凄然有感。见一个绝小的方锦匣子,揭开看时,是六颗骰子。
琴仙放在手中,重新入席,拿了个空碟儿,对着子玉、琪官说道:「三心和
同,有始有终。掷个全红。」琅一声掷下,却也奇怪,倒像有神明佑护着他,却
好碰着六个全红。子玉大喜,琴仙也觉开怀。琪官笑了一笑,取骰子在手,也对
着琴仙、子玉说道:「三心和同,后是相逢,二十四红。」又说道:「你们看我
掷。」
琴仙、子玉看时,也是个六红。子玉更加喜欢道:「这不用说了,两个全红,
岂是容易碰着的?谢天地神明,先给个信儿。」琴仙还要再掷,琪官把骰子收起
道:「不用掷了,两掷皆应了口,再掷就不能灵验了。」子玉恐再掷未必有全红,
也劝琴仙不要掷了。若论这副骰子再掷一掷,保管也是个全红,何以琪官即行收
起,不教琴仙再掷呢?原来这骰子六面皆是红的,并无二色,那是琪官做的顽意。
今日琴仙被他赚了,解了好些愁闷。
这一回也谈了许久,琴仙恐他义父回来,只得要早散,琪官也不好久留他。
子玉想后日送他的人多,不好说话,便从身上解下一个小玉琴,送与琴仙道
:「此是我常佩的东西,给你算个记念罢。」琴仙接了,一阵心酸,也从身边解
下个五色玉梅花,递与子玉道:「这也是我常佩的。」子玉也收了,各人佩上。
子玉道:「明日一天怎样?」琴仙道:「你也不用来了。
后日起身得早,你断不要送我。今日就叩辞了。「跪将下去,子玉也忙跪下,
两人对叩了头,站起来,两人眼泪像四串珠子一样,滴个不祝琴仙又与琪官也辞
了行,也叫不必来送。琪官道:」这是什么话?就半夜起身,也是要送的。「琴
仙、子玉皆谢了琪官,各人上车,洒泪而散。
明日端午,道翁在园,琴仙也要收拾些零碎。那名旦九人,是要到子云处来
贺节的,见了一见。子云也无心绪,没有请客,就止与南湘、次贤、屈氏父子,
在练秋阁小饮了几杯,看了一看龙舟,应了景儿。
到了初六日,道翁一早命家人押了行李先走,自己与琴仙到了辰初方才上车。
其时送行的不计其数。道翁一班老友,有到园中来的,有在城外等候的。华
公子本要出城亲送,道翁再三阻了,没有来,止打发家人代叩送行,预先送了程
仪六百金。
子云也送了六百,文泽送了二百,道翁的盘费很富足了。子云、次贤各备车
马跟着,一直送出城外,直到十里之外皇华亭。只见南湘、仲清、文泽、金粟、
王恂、子玉、春航,领着那蕙芳、宝珠、素兰、漱芳、玉林、兰保、桂保、琪官、
春喜九个名旦,在皇华亭等候。道翁等连忙下车,极口辞谢。各人皆要把盏。
那九个名旦见了琴仙,一齐上来,握手的握手,牵衣的牵衣。
琴仙见了这九人,已觉悲酸万状。又见子玉躲在人后,在那里拭泪,不觉一
阵心痛,头晕眼花,跌倒在地。慌得众人连忙扶起,拍的拍,唤的唤。把个子玉
急得如痰迷心窍一般,直瞪瞪两眼,一句话说不出,泪落如雨。子云、次贤慌了,
救醒了琴仙,便说道:「快扶他上车罢。」道翁交代家人刘喜好好服侍。
子云谓道翁道:「令郎与他们几年在一处,一刻要分手,自然是难忍的。道
翁先生,我们倒不敢久留了,一路福星,请升舆罢。」道翁见琴仙如此,心内甚
慌,与诸人作了一个揖,又握着子云、次贤的手道:「从此别后,只好魂梦相随。
感激之私,令人口不能说。惟祝诸公云程万里,富贵双全而已。「也不觉老
泪涔涔,诸名士与名旦亦各洒泪。道翁上车,领着琴仙而去。
正是:
双轮碾动如飞去,回首云山已渺茫。
众人劝回子玉,子玉直着眼睛望不见琴仙的车,才放声一哭而回。不知后事
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